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娘,晨間風大,您可得仔細著涼。”邊說邊要往她脖子上系。

春都開了,系著這麽個又厚又重的鬥篷還不得笑死人?她往一旁躲了躲,蹙眉說:“這鬥篷就免了吧,我原還沒病沒痛的,罩著這麽個篷子還不給我熱死?”說著就推搡著玢兒的手,將那鬥篷推得遠遠的。

玢兒拗不過她,只得將鬥篷捧在懷裏端著,無可奈何道,“您實在不想穿也行,奴婢替您帶上總沒錯吧?”

這似乎還是能接受的。陸妍笙因點頭嗯了一聲,音素擡眼朝窗子外頭張望,擰著眉頭咦了一聲,奇怪道,“時辰也差不多了,按理兒嚴督主也該來接娘娘了,怎麽還不見人了?”

這番話將將落地,幾人便聽見外頭傳來了吳楚生的聲音,嗓子吊得老高,跟拿命喊似的,呼曰:“嚴廠公至——”

陸妍笙嘴角抽了抽,心道嚴燁的祖宗輩兒該不是姓曹吧,否則怎麽能說曹操曹操就到呢?腦子裏一通亂想,腳下的動作也沒多耽擱,她從杌子上站起身扶過玢兒的手便朝外頭走。

將將踏出寢殿的宮門,迎面而來是一陣極淡極淡的烏沈木氣息,她垂著的眼簾裏映入雙玄色的皂靴,又瞥見流雲繡月的披風一角。皂靴披風的主人朝她微微躬身揖手,挺拔的背脊在她身前低下半個頭高,沈聲給她請安。

陸妍笙嗯了一聲,面上的神色平靜得像是波瀾不驚的湖面,淡淡道,“廠公不必多禮。本宮此行是奉太後之命,承蒙太後倚重信任,本宮必盡心竭力。”說完,她略微停頓,又側目定定看向嚴燁,微微一笑,“廠公一路侍駕,自然少不得辛勞,待回宮覆命之日,太後娘娘的厚賞不說,本宮也定會重謝。”

嚴燁直起腰審視她。

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又好聽,剖去所有辭藻不過只是一個意思。陸妍笙毫無所懼地同他對視,這回她也算是豁出去了,搬出了高太後來警告這個廠公,要他曉得她是主子他是奴才,無論是紫禁城的裏頭還是外頭,都不可對她再有半分不恭。

嚴燁何等人物,她這點兒小心思根本不夠他看。她有這樣的心思,這讓他覺得略可笑,主子是什麽?大梁朝最大的主子也不過是文宗帝,如今皇帝是死是活也不過憑他一句話。

這是樁多諷刺的事,大梁最尊貴的主子,連身家性命都握在一個奴才手裏。

他挑眉,卻並不反駁妍笙。因為她是個有腦子的漂亮女人,懂得迂回也懂得審時度勢,最重要的一點,是他覺得逗她好玩兒,這點樂趣不曾有過,同手握大權執掌天下生死截然不同的滋味,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味道,像是二月的蜜糖。還沒有釀得膩,只是清清淡淡的一抹甜味。

玢兒果然很有先見之明,才剛還能瞅見太陽晃晃的天又陰了下去,像是小孩兒的臉,說變就變。大風忽地刮起來,竟然還有呼呼的聲響,妍笙穿得並不多,一時沒註意竟然“啊嘁”一聲打了個噴嚏。

一時之間,四周寂靜無聲。

妍笙拿手帕捂住口鼻,面兒上很是掛不住。打噴嚏並不是樁了不起的事,然而放在紫禁城裏卻大不相同,一個堂堂貴妃,當著這樣多的奴才,著實是失儀到家了。她雙頰羞惱得紅撲撲,神色半是尷尬半是惱怒。

桂嶸站在嚴燁身後,一張白凈清秀的臉龐也是紅紅的,卻是憋笑憋出來的。其餘宮人廠臣也是將腦袋埋得低低的,細細看時還能瞅見肩膀一抽一抽地動。

方才還端著架子繃著面皮,一個噴嚏過後整個人都蔫下去,妍笙一張小臉像是放了氣的球,偃旗息鼓。嚴燁抿著薄唇,一貫森冷的眼中卻隱有幾分笑意,忽而上前幾步取過玢兒手中捧著的鬥篷,極為自然地替她系上。

他的手指仿佛帶著天生的涼意,修長如玉的指節慢條斯理地系著結,他眼簾微垂神情專註認真,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。一眾永和宮的宮人略略驚訝,大名鼎鼎的東廠督主,他們所記得的永遠只是一張倨傲如玉的面容,興詔獄殺忠良,何曾見過他這樣用心地伺候人。

陸妍笙也是一臉的怔忡,令她回過神的是那道拂過左頰的涼寒,接著又聽見嚴燁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過來,說,“娘娘正是病中,如今才剛跨過冬,擦亮的時候風大天冷,該仔細身子。”

她沒由來地擡起眼看他,鬼使神差,一不小心撞進那雙淵淵的眼睛,竟然像陷入一個泥潭。

好在理智尚存,比眼前的美色更早令她回過神,妍笙別過頭移開目光淡淡看向別處,朝後退幾步同他拉開兩步遠,神態疏離,“時候不早了,廠公,啟程吧。”

嚴燁聞言比了個請的手勢,“禦輦在宮外候著,娘娘請。”

陸妍笙扶了玢兒的手走出去,只見永和宮的宮門外停著一輛皇室禦用的車碾,暗紅繡金的車身四壁畫了琉璃鳳,簾幔上方綴著精致流蘇,極盡華麗奢侈之能事。一個恭候在一旁的廠臣朝她請安,打起簾幔將她和玢兒音素迎上了車輦。

西京路途遙遠,能隨侍的也只有兩個近旁伺候的宮女。太後既安排了嚴燁隨駕侍奉,一眾廠臣自然不會少。嚴燁翻身騎上匹絳色黑鬃的駿馬,玄色的披風在晨間的風裏翻飛作響,威風凜凜,不輸於任何一個廝殺疆場的戰將。

東輯事廠的旗幡高高地揚起來,黑底白字赫赫然一個“東”。妍笙掀開窗簾子朝後方張望,只見黑壓壓的一片全是騎在馬上的黑衣廠臣,綿延數裏浩浩蕩蕩,那道旗幡是所有梁人眼中招魂攝魄的索命符,令人聞風喪膽。

他勒著韁繩側目哂一眼身後眾人,冷冽的眼被風吹得半瞇起,沈聲道,“啟程,往——沛國府。”

他的聲量不大,卻異常清晰地傳入了禦輦裏頭。陸妍笙又驚又喜,掀開簾幔望向那端坐在馬上的挺拔背影,蹙眉問,“廠公,不直接往西京麽?”

“回貴妃娘娘,”嚴燁在馬上朝她揖手,無懈可擊的五官在熹微的光中凝如玉色,聲音略微低沈,又道,“皇後娘娘為令妹同林四爺賜婚的手諭臣還沒來得及去您府上傳,今日適逢娘娘出宮,臣已奏請太後,恩準娘娘回沛國府省親,親口宣讀賜婚詔書。”

妍笙濃密纖長的眼睫微微地顫動起來。

要她親口宣讀賜婚的詔書?妍歌的這門婚事本就不是良配,嚴燁此番究竟是何用意?她眉頭皺起來,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,方才那句“來不及”顯然是鬼話,這到底是為什麽呢?

然而來不及她細想,嚴燁已經回身道了句出發,駕車的廠臣一鞭子抽在馬尾上,禦輦的輪軸便轉動起來朝前行。玢兒到底年紀小,眸子晶亮興奮得很,雀躍地跟妍笙道,“主子,您瞧廠公對您多盡心哪,您如今以貴妃之尊回府省親,又奉旨為國祈福,多風光啊,還不得氣死那個庶出的!”說著又感嘆,“廠公真是用心良苦哪。”

陸妍笙唬了一跳,皺眉啐她,“不許胡說。”

玢兒卻挑眉,“哪裏是胡說?”說完,她側目看一眼簾子外頭,只見嚴燁騎著駿馬走在一眾隊伍的最前頭,腦子裏莫名蹦出個極為荒唐的念頭,沖口便說了出來,“我說這場景怎麽那麽眼熟呢!簡直和新郎官兒迎親一樣呢!”

“你再胡言亂語半句,看我不撕了你的嘴!”妍笙幾乎要這句話驚得跳起來,側過眼惡狠狠地瞪一眼玢兒,“這話如何能亂說?”

“……”這回確實是說錯了話,玢兒悻悻地吐舌頭,耷拉著腦袋不再開腔了。?

☆、省親生變

? 禦輦還沒到沛國府門前,便已經能聽到鞭炮爆竹劈裏啪啦的聲音,臨安長街大半條的街道兩旁都掛著紅燈籠,一片喜色的紅。妍笙掀開簾幔朝外頭看,仿佛恍惚置身夢中。

街上圍著許多瞧熱鬧的百姓,伸長了脖子打望。遙遙看見從紫禁皇城的方向行過來一支浩蕩如山的隊伍,領頭的是一個年輕俊美的男人,身條筆直挺拔,著蟒袍系鸞帶,騎在高大的駿馬上,巍然如神。身後是一輛華貴美麗的鳳輦,再往後便是一眾騎在馬上的人,玄衣冷面,“東”字旗幡在冷冽的風中獵獵飄搖。

漸漸近了,遠遠看見闔府上下都立在門口遙望,她眼眶一濕就要流下淚來,然而在人前又只能咬牙忍住。放下簾幔坐回車裏,眼眶紅紅笑了一聲,道,“分別的日子也不算長,我真是不中用。”

玢兒伸手拍她的肩,眼底隱隱也有微紅。小姐入了宮,她這個隨侍丫鬟自然也要一輩子呆在紫禁城。然而她比宮裏其它的宮娥又是要幸運的,能趁著妍笙省親的機會和母親見回面,這是上蒼垂憐的幸事。

陸妍笙如今以貴妃之尊風光省親,照著大梁的規矩,是要“闔家上下”一同迎駕。是以恭候的一群人裏不光有沛國公一家,還有諍國公府上的一眾人。

行至大門前,嚴燁騎在馬上掃一眼恭候多時的陸家人,提了韁繩翻身下馬,動作利落之中又有幾分雅逸。他轉過身走到禦輦前,探身打起簾幔,朝著車內的人恭謹地揖手,“貴妃娘娘,沛國府到了,臣伺候娘娘下輦。”

他面上帶著和風霽月的淡笑,妍笙擡起眼看他,神色似乎有些遲疑。嚴燁又伸出右手到她跟前兒,重覆了一遍,“臣伺候娘娘下輦。”

玢兒在背後搡了把她的胳膊,壓低了聲音說,“主子,您楞著幹嘛?廠公手都舉酸了。”

陸妍笙微微皺眉,上此在奉天殿門口,她便已經駁了一回嚴燁的面子,他能忍一次,卻不代表能忍二次三次。她是個識時務的人,這個節骨眼不是矯情的時候,陸府一大家子都在迎她的駕,讓人幹等著可不行。

如是一想,她也不再糾結,伸出左手扶在嚴燁的手背上。她的手小巧精細,纖細的指頭像是青蔥,溫暖而柔軟。嚴燁的唇角牽起淡淡的笑意,動作極為小心輕柔地扶著她出了禦輦,兩人在晨光熹微下並肩走過去,光華璀璨,耀眼奪目。

見妍笙在嚴燁的攙扶下款款而來,沛國公面上笑若春風,眼中卻隱隱有光瑩。到底是自由捧在手心兒裏養大的明珠,打小就沒離開過自己身邊,當初送女兒入宮也是萬般舍不得,如今閨女榮封貴妃回府省親,這可是比天還大的殊榮。

秦夫人依在習大朗身旁拿著絹帕不住地揩鼻子,瞧見女兒的剎那便流下淚來。

妍笙鼻頭一酸,剛要撤開嚴燁的手上前,卻被他一把拉住,她蹙眉正要說話,卻見一眾陸家人齊齊地朝她跪拜下去,高聲恭敬地喊道,“臣陸元慶攜一眾家眷,恭迎貴妃娘娘回府!”

她一下楞在原地,旋即才反應過來,心中不禁更是悲酸,連忙彎下腰去扶爺娘,泣聲道,“父親母親快起來。”

沛國公卻連連擺手,直呼不合規矩。妍笙無奈,玢兒忍著淚水遞過去一方手帕,她接過來揩拭了眼角面頰的淚痕,扶著嚴燁的手端端地立定,盡力穩住聲線平靜沈聲道,“陸大人不必多禮,大家快平身吧。”

一眾陸府人恭敬地應了謝,這才從地上站起身子,又如眾星捧月一般將妍笙同嚴燁兩人迎進去。膳廳裏早已擺開了接風洗塵宴,佳肴滿滿地擺了一桌又一桌,沛國公朝妍笙揖手,要將她讓到主位去,“貴妃娘娘請上座。”

她赤紅著眼眶搖頭拒絕,“貴妃又如何?女兒還是父親的女兒。”

陸元慶大為動容,背過身擡起袖子揩了把臉,這才回過身勸道,“貴妃娘娘,這不合規矩。”說完又拿眼風兒看了看站在妍笙身旁的嚴燁。

嚴燁因微微俯首,朝她揖手恭謹道,“娘娘,您如今已經是太後欽封的貴妃,當坐主位,否則於禮不合。”

陸妍笙無可奈何,只得坐到上位去。沛國公又朝嚴燁客氣道,“廠公也請上座。”嚴燁倒是坦然,並沒有多做推辭,只撩了衣袍便在她左方緩緩落座。妍笙側目看了他一眼,眉頭微微擰起似是不悅,不著痕跡地往右邊挪了挪。

她的小動作沒能逃過嚴燁的眼睛,他面上卻仍舊淡漠,只端起粉彩釉茶盅呷一口,但笑不語。

陸元慶同秦氏坐在左方的首位,兩人均時不時擡眼打量妍笙。秦夫人心疼不已,只見女兒比入宮之前清瘦了一圈兒,前些時日還聽聞罹了病,急得她連著兩夜睡不好覺。秦氏是個婦道人家,男人間的爾虞我詐波濤詭譎她摻合不進去,心心念念就是為了丈夫兒女,權勢地位都是男人的,她能想到的只是女兒過得好不好。

思來想去再三終究沒忍住,她滿目憂色地開口,問道,“貴妃娘娘,前些時日,臣婦聽聞娘娘玉體抱恙,不知……”

聽見母親這樣對自己說話,妍笙只覺得心都揪起來,她眼中的淚水幾欲奪眶,卻仍是咬牙忍得死死的,面上笑道,“不過是些小毛病,不礙事的。”

聞言,秦夫人才放心幾分,頷首說,“那臣婦就放心了。”

嚴燁掖著袖子替妍笙布菜,動作自然而優雅,忽而又道,“對了,陸大人,前些日子皇後娘娘為陸二姑娘賜了一門婚事。素聞沛國府的兩位千金姐妹和睦,不如請貴妃娘娘為二姑娘宣讀賜婚的詔書。”

眾人都略微驚訝,竟然還有賜婚的詔書?陸妍歌的兩道柳眉幾乎要擰到一起,皇後娘娘怎麽會莫名其妙為她賜婚?她大惑不解,江氏也一頭霧水。

妍笙側目看一眼嚴燁,在一旁伺候的桂嶸已經將詔書恭恭敬敬地呈了過來,她只好硬著頭皮接過來,在眾人的矚目下展開詔書,緩緩道,“皇後娘娘諭旨,將陸氏妍歌配予林家四公子為妻。”

此言一出,一室之內皆嘩然。

陸妍歌氣得渾身都發起抖——自古以來,女子最大的仰仗便是娘家,她的嫡母與林家有天大的梁子,這不是讓她兩頭都沒法做人麽?什麽狗屁賜婚,分明是陸妍笙在報覆她!這個長姐自幼便把什麽都占盡了。沛國府嫡女,漂亮的臉蛋,如今竟還在東廠的扶持下登上了貴妃位!

妍笙已經過得這樣好了,為什麽還要來害她呢!她怒極反笑,吊起一邊嘴角,眼神兒在妍笙同嚴燁之間暧昧地掃了一遭,低聲道,“臣女謝過皇後娘娘恩典。不過貴妃娘娘,將臣女婚配給林家,想必是貴妃娘娘的主意吧。”說完又看向嚴燁,“廠公這樣盡心盡力地侍奉娘娘,赤誠之心著實令人感動。”

“盡心盡力”四個字她咬得尤其重,說完便冷笑著看兩人。

這番話教整個膳廳都寂靜下去。

江姨娘暗呼一聲糟糕,背上的冷汗瞬間將衣裳打濕,不著痕跡地掃一眼主位上的男人。只見嚴燁的面上雖仍舊含笑,眼中的神色卻已經冷了下去,透出陰森森的寒意。

妍歌的年紀畢竟小,對大梁的許多事情都還不大清楚,可江氏不同,就算不曾親眼目睹,可東輯事廠的惡名遠揚,她也知道嚴燁不是她們能招惹的人。方才妍歌那番話,明裏暗裏都在編排妍笙同嚴燁有私情,這樣口無遮攔,真是要倒大黴了!

“你這丫頭,喝多了麽?”江氏急了,伸手狠狠擰了一把女兒的胳膊,“喝多了就回去歇著,貴妃娘娘跟前豈容你放肆!”

大禍臨頭,陸妍歌卻仍舊無所覺,她捂著胳膊蹙著眉,厲色爭辯道,“我哪裏喝多了?這個廠公無緣無故為什麽要這樣幫她?難道不是因為……”

“你還敢說!”江姨娘狠狠打斷她,氣得渾身都開始發抖,揚起手作勢要朝她的臉蛋打下去。

“無妨。”嚴燁忽地開口,聲音淡而輕,唇角掛著個冷冷的笑容睨著陸二姑娘,悠然說,“陸二姑娘有什麽話,大可盡情地說出來。”

陸妍笙眼中浮起幾分厭惡,臉上勾起個冷笑,平靜地望向自己的妹妹,挑眉道,“是啊,妹妹有什麽話大可盡情地說出來,妹妹還未及笄,就算說錯了什麽話,也權當童言無忌了。”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,既然要自掘墳墓,她自然沒有要攔著的道理。

“哼,”陸妍歌冷哼了一聲,多年的憤懣與滿腔的怒火似乎在剎那間迸裂而出,站起身嘲諷道,“陸妍笙,你以為我不知道麽?你能爬到今天這個位子還不是靠著這個閹人!你還真是豁得出去,連這種人也看得上!你想害我,想讓我嫁進林家受折磨?呵,那我也好過你!成天還得伺候個連男人都不算的東西!”

“啪——”

狠狠一記耳光落在了那張姣好的面價上,印上五支鮮紅的指印。陸妍歌被打得耳鳴,捂著臉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,擡起眼怔怔道,“父親……”

“不要叫我父親,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!”陸元慶的神色冷硬到極致,眉眼間盡是嫌惡,拂袖道,“還望貴妃娘娘替臣謝過皇後娘娘美意,臣的二女兒前日不幸抱病過世,這門親事恐圓不成了。”

陸妍歌滿目的驚惶,跪在地上去扯陸元慶的袍腳,恐慌道,“父親,父親,女兒錯了,您饒過女兒這一回吧父親……”

沛國公卻只冷冷乜一眼她,半瞇了眼沈聲道,“將她轟出府去,從此陸府再沒有二姑娘了。”

妍笙垂下眼,心頭暗自嗟嘆。

妍歌啊妍歌,教人怎麽說你好呢?你有千不該萬不該,最不該的便是對東廠的督主道出那樣不敬的話,若父親不棄車,又如何保帥呢?

☆、前臨江堰

? 從臨安到西京,須先行陸路至逍興,再在逍興登大船行水路。臨行前桂嶸掰著指頭算了好一會子,才算出這來來回回的行程大概要一個月。

這日將將放光,一輪紅艷艷的旭日便從東邊兒升起來,陽光顯得尤其熱辣,將人的臉曬得紅彤彤。天既奇暑,口渴自然是少不得。趕路的行人熱得大汗淋漓,他們還穿著厚實的棉衣,任誰也沒想到才剛剛翻過冬天,竟然會有這樣炎熱。

陸妍笙坐在禦輦裏不住地冒汗珠,玢兒拿著團扇給她打風,音素從牛皮水囊裏道出些清水遞給她,說道,“主子喝點水吧。”接著又撩起窗簾子朝外張望,那火辣辣的日頭還在天上耀武揚威,她嘆出口氣,又道,“今日天氣這樣熱,咱們坐在車裏的人還好,可憐一眾公公們,不知要熱成什麽樣子了。”

玢兒拿眼覷她,眼神兒賊溜溜地透著光,打趣兒說,“哈,姑姑這樣擔心著外頭的公公們,可是有什麽相熟的人?”

這句“相熟的人”她說得隱晦,旁的人或許聽不明白,可音素不同,她在宮裏這麽些年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,是以立馬便反應了過來。這丫頭是以為自己有相好的在同路吧,她微微一笑卻也沒生氣,只說,“我一門心思都在伺候娘娘身上。”

妍笙面上有些不悅。玢兒這丫頭也真是,拿什麽打趣兒人不好,非得說這茬兒,這不是磕磣人麽?雖然她相信玢兒絕沒什麽惡意,可這樣的話終歸不該胡說,因蹙眉道,“你是不是閑得慌了?若是,便去問東廠的人替我要些安息香來。”

玢兒後知後覺,看了主子的臉色才發覺自己又說錯了話,不禁有些懊惱。然而陸妍笙發了話,她這個做奴婢的自然不能反駁,又擡眼看了看青玉鑲金香爐,沖妍笙悻悻道,“主子,香還多呢。”

妍笙卻很堅決,“本宮讓你去,你就去。”

“本宮”兩個字一說出來,玢兒便曉得主子是動了氣。陸妍笙甚少在她們二人面前擺架子,素來也是以“我”自稱,這回……她扯了扯嘴角,擡起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音素。

音素因笑著柔聲道,“娘娘,玢兒不是有心的,您別怪她。”

“在咱們面前口無遮攔慣了,咱們能容她忍她,那旁人呢?”妍笙的臉色冷硬,聲音也極為低沈,又看向玢兒,“你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?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還得讓我教你麽?你也知道音素是‘姑姑’,沒大沒小的,我看你是活膩歪了!”

“奴婢錯了主子,奴婢真的錯了……”玢兒耷拉著腦袋不住地討饒,扯著陸妍笙的袖子怯怯道,“奴婢沒其它的意思,一不留神兒就胡言亂語了,您別生氣了……”

音素見狀也為她說情,“是啊主子,您別惱了,何況玢兒也沒說錯什麽。宮娥內監成結成對食在紫禁城裏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兒,多了去了呢。”

宮裏的日子那樣的漫長,兩個同樣寂寞的人湊到一塊兒也是常事,音素說得一點錯也沒有。可這番話像是一根針深深紮進了陸妍笙的心口,上一世的記憶如潮水湧流,她深吸一口氣,道出的話語是連自己都沒有料到的酸諷。

“那些宦官一肚子的壞水,普天之下誰不知道。若非實在無奈,世上怎麽會有女人願意委身給一個內監?”

此言一出,音素同玢兒都被她的神態給唬住了,兩人均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,顯然都不明白這個主子到底在氣什麽。玢兒以為她還在生自己的氣,只好硬著頭皮湊過去,試探地道,“娘娘啊,您別生氣了,奴婢知道錯了,生氣傷身,您要是真生氣,打奴婢罵奴婢都行啊。”

妍笙這才意識到才剛自己有多失態,她只覺得心頭煩躁得厲害,在禦輦的矮榻上側了個身躺下去,右手覆著額頭嘆道,“算了,沒什麽了,我要睡會兒了。”

將將說完這句話,車輦外頭便傳來一個細細的嗓音,像是個少年,帶著幾分驚疑的語氣咦了一聲,“師父,您不是在前面兒麽?什麽時候把馬騎到這兒來了?”

陸妍笙的動作生生一僵,面皮抖了抖。

車輦外的男人語氣不鹹不淡,教人聽不出一絲的喜怒,只沈聲應那小內監,“我過來看風景。”

“……”桂嶸抽了抽嘴角。

日光照耀下,他垂下的眼睫在面上投下淡淡的陰影,顯出幾分柔和的意味,又道,“通傳下去吧,休整兩刻鐘。”

“是。”

車輦內的三人靜默不語。陸妍笙生出一種想一頭撞死的沖動,正暗嘆廠公陰魂不散,簾幔卻被人從外頭掀開,她嗖地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,晶亮亮的眼睛丁丁地看過去。

簾幔掀開了一大半,一只修長幹凈的手牽著簾幔一角,嚴燁垂著眸子淡淡地望著陸妍笙,素來和善的面容竟有幾分冷峻,緊抿著薄唇,起菱的唇角又使他看起來像在笑,有些許……壞壞的味道。

心跳沒由來地漏了一拍,她有幾分心虛又有幾分尷尬,妍笙勾起唇角挑出個幹幹的笑容,“廠公,您有事麽?”

嚴燁漠然地看著她,慢條斯理道,“娘娘,前方不遠便是臨江堰了,風光大好,臣思慮娘娘在輦上這麽些時候定是悶得慌了,臣陪娘娘走走吧。”

他說話的語氣柔和而平靜,看起來格外地溫良,陸妍笙卻覺得渾身都不自在,直覺地不想去,遂清了清嗓子,擡起眼就欲拒絕。然而一個“不”字將將出口,下面的話便教嚴燁一個眼神給憋了回去。

他的眸子靜靜地同她的對視,卻有一股無形的壓力。妍笙被他的神情唬了一跳,她從那雙眼睛底下看到了不容置疑。這可真是為難了……她不想和這人單獨相處,卻又不敢對他的話有什麽反駁,畢竟人家占著主導權,她一直是被動的,除了聽話還能如何?

陸妍笙感到一種濃烈的挫敗感,她垂下同他四目相對的眼,心思微轉便回了句,“難為廠公這樣有心了。”說完站起身要下輦,又看向玢兒,伸出手,眼神裏有著某種熱切同急迫,說,“快扶本宮出去吧。”

玢兒一眼掃過她的神情,蒙了蒙,自然是不明所以,卻也只好伸出手去扶她。然而正是這個時候,一只膚色蒼白卻又修長如玉的手卻一把握住了妍笙的手,玢兒同音素皆是一楞。

嚴燁的神情淡漠如水,扶著她的手微微擡眼看向妍笙,恭謹道,“臣是奉太後之命伺候娘娘,自然凡事親力親為。”

他的手是冷的,手掌生著一層薄薄的繭子,而掌心裏的那只手是溫暖而柔軟的,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微微地顫抖,就在兩只手相觸碰的瞬間。妍笙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,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手往外頭抽,卻被他牢牢地握住,帶著不由分說地專斷,他沈聲道,“娘娘請吧。”

陸妍笙彎著腰立在禦輦上,嚴燁立在官道上,他略擡著頭仰視她,陽光照得他半瞇了眸子,看上去格外地迷離旖旎。她無可奈何,只得任由他扶著緩緩步下了禦輦。

落了平地,他的手便松了開。仿佛是得到了解脫,妍笙朝後退了一步,同他保持開一定的距離。他看見了,面上卻也沒有什麽多的表情,天下人都對他避之恐不及,嚴燁早已習慣這樣的疏遠。

遠遠地便能聽見水聲,像是大地深處傳來的聲音,流淌著,翻湧著。妍笙轉過頭看向水聲傳來的方向,只見遠處便是大名鼎鼎的臨江堰。在河堰旁站著,有河風迎面吹來,消腿去不少的暑氣。

嚴燁朝她揖手,“娘娘,請。”

妍笙微微頷首,接著便邁開步子往大堰的方向走,他跟在她身後半步遠的位置,隨著她緩緩前行。

臨江堰滔滔的浪花是雪白的,一道接一道,水流奔騰不息直直流入大淮河。她唇角勾起一絲笑容,發絲被風吹得拂動起來,偶爾掃過他的面龐,是一股酥麻的癢。

他側過頭看她,問道,“娘娘以前見過臨江堰麽?”

妍笙搖搖頭,“並沒有。”

嚴燁心中了然幾分,像她這樣的千金小姐,一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。他的眸子專註地看著滾滾的水流,忽道,“臨江堰是前朝的胤人建的。古來建堰不過六字,深淘灘,低作堰。”

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對她說這個,妍笙歪著頭看他。嚴燁立在臨江堰旁,清冷的眼竟也透出幾分溫暖的意態,他的輪廓線條精致優美,僅是一張側面風華便足以當得起“絕代”二字。

他只兀自說著治水的法門,道,“水本力猛,遇阻則激而決潰,所以應低作堰,使之輕輕漫過,不至出險。水本急流而下,波濤洶湧,故中設魚嘴,使分為二,以減其力;分而又分,江乃成渠,則有益而無損。作堰的物事是用竹籃子,盛上大石卵。竹軟彈,而石卵可動,一分二軟,也不過是四兩撥千斤的道理罷了。”

她很是訝然,從來不知道嚴燁會懂這些東西,脫口而出道,“你怎麽知道前朝的堰是怎麽建的?”

他只是朝她莞爾一笑,“臣說臣是胤人,娘娘信不信?”?

☆、撩動人心

? 胤人?

從嚴燁口中聽見這兩個字,陸妍笙的面上掩不住的驚訝。

前朝大胤亡國後,太祖皇帝曾下令將所有皇室誅殺殆盡。她緊蹙著眉頭覷他,神情說不出的古怪。普天之下絕對沒有人會把這樁事拿來說笑,他著實太過膽大恣意,竟將這樣殺頭的事情掛在嘴邊玩笑。

嚴燁一雙含笑的眼睛看著她,神色格外專註,他的神態悠然若流風回雪,沒有半分戲謔同局促,仿佛天地都在指掌之間,從容優雅。妍笙移開看他的目光,不大自在地望向別處,聲音細而柔,卻透出絲絲冷硬,“廠公,這樣的事如何能拿來說笑。”

他只是淡淡一笑,並不回答。 陸妍笙擡起眼看了眼天際,隱隱能覷見遠方的幾團烏雲,黑壓壓的一片,緩慢地朝著這方靠攏過來,又是要變天的征兆了。心底沒由來地一陣煩悶,她低低嗟道,“才剛還熱得跟什麽似的,這會兒又是要落點子了。”

她的音色嬌脆而柔媚,略帶幾分抱怨的聲音竟也透出幾分撒嬌的意味,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曾察覺到。

妍笙的唇生得小而薄,開合的唇瓣色澤是嫣紅的,有種羸弱的媚態。嚴燁有一剎那的失神,鬼使神差般想起那個春光旖旎的夜來,清馨的女兒香,柔軟微甜的唇瓣。

這樣荒誕的念頭在下一瞬便被他拋出了腦子,他感到幾分詫異,旋即又微微俯低了身子朝妍笙揖手,恭謹道,“娘娘回輦上歇著吧,再行半日便到逍興了。”

她明白他的意思。到了逍興便會改乘船,水路自然比陸路好走得多。且不說一路沒個賞心悅目的景致,單是車馬顛來簸去便叫人吃不住。上了淮河可就不同了,文人有雲“只餘鷗鷺無拘管,北去南來自在飛”,淮河風光可見一斑。這回出宮雖是奉旨,可妍笙早想開了,她權當出來游山玩水。

嚴燁的這句安慰話收效甚大,陸妍笙心情霎時順暢了不少,她勾起嘴角挑出個笑容,朝他微微頷了頷首。

他森冷的眼底劃過一線流光,轉瞬即逝,隨即又微微弓下挺直的腰身,朝著她伸出右手。她略微遲疑,接著便將左手放了上去,任由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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